山西考古博物馆“考古的温度·山西十三五考古成果展”的展厅里,陈列着一组10件汉代带盖灰陶罐,这类陶罐在汉墓里其实很常见,制作也并不考究,乍一看无甚新奇,那为什么它们能入选此次展览呢?因为这些陶罐的肩部大多用墨书书写了文字,标明了容器内盛装的食品种类(图一),具有不同一般的意义。
图一 展厅内的汉代题铭陶罐组合
(资料图片)
墨书题铭陶罐11件
这些陶罐是2020年在配合运城市会展中心建设项目的考古发掘中,于盐湖区董家营村2座西汉中晚期土洞室墓里清理出土的。
其中一座墓出土陶罐10件,整体形态基本一致,大小略有差别,均为子母口盘式盖,顶部附圆形小捉手,肩部靠近口沿的位置都墨书了隶体文字,分别为:“五种”“麦一器”“稻米一器”“白粱米”“食一器”“水一器”“盐豉”“将一器”“醪一器”“沐一器”(图二)。
图二 墨书摹本
1.五种 2.麦一器 3.稻米一器 4.白粱米 5.食一器 6.粟 7.水一器 8.盐豉 9.将一器 10.醪一器 11.沐一器
另一座墓亦出土陶罐10件,形制与前墓所出形态类似,只是其中5件陶罐使用了不带圆形小捉手的平顶盖,肩部书写文字的仅有1件,文字为“粟”,系戳印后描涂而成。
在布展过程中,前墓所出“水一器”陶罐因文字脱落严重,所以用另一墓出土的“粟”字陶罐替换,搭配为一组10件展品。
陶文与汉代饮食
这些罐内大多留有下葬时盛装的食物遗存,墨书明示了这些食物的名称,发掘者对这些已经炭化的食物遗存做了采集。
五种,即五谷。以往汉墓里也出土过类似“五种”文字,如江苏扬州邗江胡场5号汉墓出土木觚上有文字“五种囊”,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简牍上有“五种十囊=盛一石五斗”,但在随葬陶器上书写“五种”较少见,更多的是直接写成“五谷”。《墨子·号令》中有“家五种石升数”,孙怡让《墨子间诂》引苏云曰:“五种,谓五谷”。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中有“蓺五种”,司马贞《索隐》称“五种即五谷也”。五谷,具体指的是哪五类谷物,文献里说法很多,有称为黍、稷、菽、麦、稻的,有称为黍、稷、菽、麦、麻的,有称为黍、稷、豆、麻、麦的,陈昱文先生在《汉墓谷物随葬及相关问题的探究》一文里说,汉代“五谷”的种类并无固定说法,大多因时、因地而异。
粟,即北方地区通称的“谷子”,脱壳后叫“小米”。《说文·米部》称:“粟,嘉谷实也。”粟是汉代最为重要的农作物之一,汉墓中“粟”字随葬陶器发现很多。
“白粱米”,可能是粟米的一种,类似的谷物名称还有“黄粱”。《说文·米部》:“粱,米名也。”《篇海类编·食货类·米部》:“粱,似粟而大,有黄、青、白三种,又有赤黑色者。”李时珍《本草纲目·谷部·粱》:“粱即粟也。考之《周礼》,九谷、六谷之名,有粱无粟可知矣。自汉以后,始以大而毛长者为粱,细而毛短者为粟。今则通呼为粟,而粱之名反隐矣。今世俗称粟中之大穗长芒,粗粒而有红毛、白毛、黄毛之品者,即粱也。”另外,古籍中“粱”也被用作细粮或精美的饭食之意。《汉书·霍去病传》载:“既还,重车余弃粱肉,而士有饥者。”颜师古注:“粱,粟类也,米之善者。”一般认为,“粱”“粟”为谷子的两个品种,粱是一种品质更好的粟类谷物。但过去也有一些意见认为,“粱”可能指的是高粱。关于高粱原产地一直有两种说法,一是原产于非洲,魏晋时才传入中国;一是中国本土起源。直到在山西万荣荆村、辽宁辽阳三道壕子西村、河南郑州大河村、甘肃民乐东灰山等地陆续发现了炭化的高粱遗存后,证实了中国的高粱种植最少也有4000多年的历史。晚商时期武丁卜辞有“受年”,且与“受黍年”“受穄年”同版(《甲骨文合集》9946),从字形看像植于田上穗大而直的作物,裘锡圭先生疑为高粱。但在古籍文献中究竟哪一种作物是高粱的古名,农史学界、考古学界长期以来见仁见智,众说纷纭,尚无定论。现代高粱品种有红高粱、白高粱、黄高粱等,红高粱一般用于酿酒,白高粱食用品质较好。那么,在汉代白粱有没有可能指代的是白高粱呢?最终的结论还有待对出土实物的检测。无论如何,这都是古代作物遗存的一次极为重要而难得的发现。
稻米一器,即大米一罐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稻,稌也。”稻,在古文献及现代研究中,认识都比较统一,即水稻,稻米即脱壳后的水稻颗粒,今称大米。
麦一器,即麦子一罐。《说文·麦部》:“麦,芒谷,秋种厚䔆,故谓之麦。”麦,又有大麦、小麦的区分,大麦称“麦”,小麦称“来”或“䅘”。麦子是从西亚地区引进的作物品种,具有单位产量和成粮率高、营养价值均衡、炊事形式丰富多样等特点。研究表明,两汉时期小麦作为主粮之一开始在华北地区推广种植,迟至唐宋时期,小麦才在黄河流域较为广阔的范围内确立了其主粮地位。
食一器,即熟食一罐。《说文·食部》:“食,亼米也。从皀亼声,或说亼皀也。”《说文·亼部》“亼,三合也。从入一,象三合之形。”现代古文字学者一般认为“亼”字应是“口”字的讹变,许慎的说法望文生义,并不正确。《说文·皀部》“皀,谷之馨香也。象嘉谷在裹中之形,匕所以扱之。或说皀,一粒也。”大概就是以口挹取食物的意思。《说文·食部》又有“饭,食也”的说法,因此,食就是饭,饭就是食。所谓“食一器”,大意就是一罐熟饭。
水一器,即用水一罐。
盐豉,即豆豉一罐。洛阳烧沟汉墓、洛阳滹沱村西汉墓GM646各出土过一件类似“盐豉”字样的陶壶(图三~四)。《说文·尗部》:“豉,配盐幽尗也。”尗,本意为豆类的总称,同“菽”。幽菽,即豆鼓。《广韵·寘韵》:“鼓,盐豉。”盐豉,就是用盐和豆制成的咸豆酱,古代用为调味品。即今之豆鼓。
图三 洛阳烧沟汉墓出土“盐豉”“水”字陶器
(采自《洛阳烧沟汉墓》图五二·3、图版十六·4)
图四 洛阳烧沟汉墓M82、M1出土文字陶仓
M1朱书文字(左起):粱米万石,鞠万石,黍粟万石,麻万石,大麦万石,小麦万石,小豆万石,大豆万石。
M82粉书文字(左起):□万石,麻万石,小豆万石,稻种万石,大麦万石,黍米,粟万石,粱米
(采自《洛阳烧沟汉墓》图版二四、二五)
酱一器,即肉酱一罐。陶罐上“酱”写作“将”,将“从寸,酱省声”,两字相通。《说文·酉部》:“酱,盬也,从肉从酉,酒以合酱也”。段玉裁注:“酱,醢也……从肉者,醢无不用肉也。”酱在古文献中还有一层意思,指的是豆、麦等发酵后做成的调味品。《急就篇》第十章记载:“芜荑盬豉醯酢酱。”颜师古注“酱以豆合麫而为之。”无论是肉酱,还是豆麦酱,总之是一类调味食品。既然《说文》说:“酱,盬也”,盬字除了一般熟知的指代河东盐池外,也代指未经炼制的颗盐,也就是粗盐。《周礼·天官·盐人》:“祭祀,共其苦盐、散盐。”郑玄注:“杜子春读苦若盬,谓出盐直用,不湅治”,贾公彦疏:“苦当为盬,盬谓出于盐池,今之颗盐是也”。如此考之,结合此墓地点即在河东盐池附近,这“将一器”也不能排除是一罐粗盐。
醪一器,即浊酒一罐。陶罐上“醪”字写作“”。“醪”的本义为汁渣混合的酒,即浊酒、带滓的酒,相当于现在南方的米酒或醪糟。醪,《说文·酉部》云“汁滓酒也,从酉翏声”,《广雅·释器》:“醪,酒也”。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:“(疾)其在肠胃,酒醪之所及也”,意思是疾病在肠胃里,即酒所到达的地方。“醪”字随葬陶器以往发现不多,山东文登石羊村西汉墓出土陶壶12件,其中内墨书“白酒器”者2件、“醪”者1件(图五),西安白鹿原汉墓M95出土的24件朱书文字陶仓,其中一件为“醪”字,另有“盐”“醢”等(图六)。
图五 山东文登汉墓出土墨书陶壶
1.墨书“醪”陶壶 2.墨书“白酒器”陶壶
(采自《考古学报》1957年第1期)
图六 西安白鹿原西汉早期M95出土陶仓饮食类朱书文字
(采自《白鹿原汉墓》图五二)
沐一器,即淘米汁一罐。《说文·水部》:“沐,濯发也,从水木声”。《论衡·讥日》“沐者,去首污也。”沐,就是洗头发。故又引申为古人常用以洗发的淘米汁,谓热之洗发,可以去污垢。指代淘米水的“沐”字陶文过去尚未见到,这可能是第一次发现。
以上所述的这些题铭陶罐,按其所盛装物品不同,可分为两类,一类是盛装谷物的,一类是盛装佐食之物的。M15出土盛装谷物的陶罐共有5件,分别为“五种”“麦一器”“稻米一器”“白粱米”“食一器”等,这一组里既然已有一罐“五种”即五谷了,那么另外3件“白粱米”“稻米一器”“麦一器”所盛装的谷物就应当不包括“五谷”了。“五谷”的说法,在汉代众说纷纭,此次出土的实物遗存又可提供一种新的“五谷”说。M14出土“粟”字陶罐也是盛装谷物一类。M15出土佐食之物的陶罐有5件,分别为“水一器”“盐豉”“将一器”“醪一器”“沐一器”。据前述陈昱文先生的研究,考古材料中,以陶罐、陶壶、陶瓮盛装谷物的做法并不常见,与其最多的组合往往是“水”“盐”“豉”“酱”“酒”等“佐食之物”。运城古称“河东”,因据盐池之利有“盐运之城”而得名。秦并天下,始设36郡,河东郡为其一,两汉因之,治所在安邑。从这些珍贵遗存里,不难窥见汉代河东地区丰富多样的饮食生活。
图文 | 武俊华(山西省考古研究院)
钟龙刚(运城市文物保护中心)
原文名为《山西运城董家营西汉墓出土题铭陶罐》
刊于《大众考古》2022年08期
来源:考古汇
原标题:阐释|山西运城董家营西汉墓出土墨书题铭陶罐,管窥汉代河东饮食生活
标签: